当地时间19日上午11时，因新冠肺炎而被隔离的“钻石公主”号邮轮结束了为期14天的隔离，船上检测结果呈阴性的乘客开始陆续下船，将回到各自的家中正常生活。

截至当地时间19日中午，该船共累计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病例542例，而船上人员总数一共是3700人，平均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人感染，是目前世界上仅次于中国的疫情爆发地。回顾过去的14天，日本政府在这场防疫战中究竟犯了哪些错误？船上的乘客又遭遇了什么呢？

“钻石公主”号邮轮

满载老人的“移动城市”

年逾古稀的英国人大卫·阿贝尔大约不会想到，干了一辈子婚礼策划的他会在退休之后一跃成为英国乃至全球最受人瞩目的“直播网红”。2月16日，当他对着手机激烈地批判英国政府“抛弃本国公民时”，在线观看人数一度突破百万——按英国媒体的话说：“首相也不曾享有如此的关注度和号召力。”

一场疫情让英国人大卫·阿贝尔意外成了“网红”。

而所有这一切，都源于他称之为“噩梦”的一场邮轮旅行。

东京时间1月20日，阿贝尔与2600余名乘客一起踏上了当今世界最大邮轮之一的“钻石公主”号，这艘巨型豪华邮轮从日本横滨出发，经鹿儿岛、中国香港、越南岘港、河内等地，最后返回日本，到冲绳停靠，然后于2月4日回到出发点横滨，这一圈一共历时15天16晚。

直到2月1日这艘邮轮停靠在冲绳时，这趟旅程还堪称完美，不少游客在推特上对邮轮的豪华和日本人做事的细致赞不绝口。事实上，“钻石公主”号是第一艘以日本港口作为母港的国际豪华邮轮，日本政府一直积极配合其所属的美国公司“公主邮轮”，试图将其打造为日本“观光立国”的一艘旗舰。船上共3700余名乘员中有一半是非日本籍人士，60岁以上老年人的占比更是超过80%，慢悠悠的旅行和极为昂贵的船上WIFI，虽然不符合东亚年轻人的节奏，但却十分称阿贝尔这种西方老年人的心，他们就是来度假的。

但以事后诸葛亮的眼光看来，这艘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做好防疫的准备，在这艘应有尽有的豪华邮轮上，拥有单独通风系统的医疗舱仅有一间。对于一个满载着老年人的“海上移动城市”来说，一旦疫情爆发，这点医疗救济能力显然是不够的。

赌场、舞厅、酒馆、游泳池，“钻石公主”号上什么都有，但唯独没考虑到疫情爆发时该怎么办。

敏锐的阿贝尔早在1月30日就发现了苗头不对，察觉到了船内气氛的紧张，他注意到，船员们突然开始采取各种卫生措施，包括测体温、宣传餐前洗手，禁止使用公共厕所，要求乘客签署“戴口罩协议”等诸多手段。

“我和妻子都有过在冲绳下船的念头，但放弃了。”阿贝尔后来对日媒表示。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中，他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后悔这一决定——2月4日抵达横滨后，钻石公主号的靠岸申请被日本政府拒绝，船上所有人都被要求隔离14天，也就是在2月19日才能获得下船的机会。

几乎就在这一决定在船上被宣布的同时，阿贝尔打开手机，录下了他的第一段直播，并在此后一直坚持不懈。透过他和船上乘客录下的大量视频，人们得以一窥这艘被严密隔离的船上的细节。

沉入绝望的深渊

从这些材料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恐慌和焦虑是随着时间的延长和病情在船上的扩散一点点蔓延的。为了打发时间，阿贝尔在社交媒体开起视频直播，每日实时更新4-5条。

在最初的直播里，阿贝尔情绪乐观，笑容灿烂，他记录日常体温，拍摄海上风光，讲述对新冠状病毒的看法，还鼓励大家不要害怕。

在被隔离的头几天，阿贝尔还兴致勃勃地在直播中自拍“横滨落日”。

在直播下方的留言中，多是满满的“正能量”评论，粉丝们纷纷为他加油打气，“感谢你的报道！注意安全，早日归家。“你真了不起，你的积极幽默感染了我们，上帝祝福你。”

但紧接着，船上的物资开始窘迫起来，2月5日中午，他更新了隔离18小时后吃到的第一餐，并称自己患有糖尿病，船上的食物并不充足，药物更是奇缺。早上，所有乘客都各自留在房间，由职员逐一送餐，从底层往上送餐，住在第九层的他基本上没有选择。他向工作人员反映后，得到了帮助， “他们给我带来4个面包卷和黄油”。

阿贝尔的一餐。

阿贝尔等人的直播在进入隔离期的中期后画风突变，他们开始抱怨船上的管理不力和消息闭塞：“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任何正在关注这件事的记者，请给乘客们带来些消息，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

阿尔贝在直播中描述，曾有官员登船告知旅客要进行医疗检查，大家量了体温，被询问是否有咳嗽症状，以及有没有服用任何退烧药，虽然明白这不是邮轮公司的错，但现在旅客都被要求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离，他和妻子算是幸运的，毕竟是住在有阳台的房间，而那些住在内舱房的乘客们可就惨了，每三天才能到甲板上活动90分钟，其余时间被关在狭小的房间中，形同坐牢。

此外，阿贝尔也提到，感染的可能性随时都存在。先前他曾看到一名美国籍的旅客将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丢在餐桌上，很担心送餐的服务员会碰到，增加病毒传播的机率，“我们不知道检疫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原本是想在结婚50周年和妻子一起去旅行，如今却成了船上的‘俘虏’，没人可以下船”“我们很担心自己是否也会被感染”。

而随着外界消息的传入，比无聊更严重的焦虑情绪在船上蔓延开来，船上的人们得知这艘“瘟疫邮轮”上的确诊人数一天天在增多，10人，41人，65人，直到17日，当天确诊人数达到了破纪录的99人。

恐慌情绪终于爆发，各国旅客“各显神通”向自己国家的使领馆求助，有美国游客甚至在推特上直接呼吁“特朗普，救救我们！”美国政府的反应是于2月16日深夜安排大巴，将被困的美国公民接送到东京羽田机场，统一于17日凌晨3点包机返乡。

而此举则引发了其他国家游客的争相效仿。16日晚，就在他的美国邻居们下船的时候，阿贝尔打开手机，丢下他一贯保持的良好修养，发了那条让他“一喷成名”的直播，在直播中，他怒斥英国政府的冷漠：“我曾经以身为英国人感到自豪，但是这次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国家会如此冷漠。”

16日，美国人率先等到了撤离他们的飞机，这让船上的其余人更加焦躁。

由于影响过于巨大，英国政府立刻做出回应，外交及联邦事务办公室的一名发言人表示，已在积极与日本和英国相关机构接洽中，“我们正在争分夺秒，保障船上英国公民的基本权利。”

一塌糊涂的防疫管理

阿贝尔不知道的是，当他在直播中为何时能下船而痛骂自己的政府时，有位日本防疫专家正在为自己被赶下船而做了另一个骂政府的直播。

19日，一条视频刷爆了日本社交媒体，视频是日本神户大学传染病学教授岩田健太郎在18日登上“钻石公主”号开展检疫工作并自我隔离后录制的。在视频中，岩田揭开了“钻石公主”号疫情扩散的另一面真相：船上的防疫管理堪称“悲惨”，现场无一名负责专家，令他这样的专家都感到自身难保的恐怖，而厚生劳动省的官僚依然在专心隐瞒实情，赶走和封口一批又一批专家。“这样的传染预防管理是日本的失败，这样的隐瞒则是更大的失败。”岩田在视频中说。

身为专家的岩田在视频中怒斥日本政府的应对措施一塌糊涂。

按照岩田的描述，相比于隔离船上的乘员，日本政府似乎更不愿意让防疫专家上船。

岩田花了几天时间与卫生部门的一名联络人联系，希望能够登上船。他解释说，他想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搞清楚为什么这么多人被感染。一位卫生官员17日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可以进入邮轮做感染控制工作，但是随后他遭到总务省的“其他权力”阻止他进入该船。

“我又接到一个警官的电话说有人不喜欢我，所以你不能上邮轮。他说不出是谁，也说不出为什么，但肯定是某种控制他的力量影响了他的决定。”岩田说。最后，双方商议得出的办法是，岩田可以作为日本灾难医疗响应小组的普通成员登船。

在历尽周折终于在18日登船后，岩田发现船上的防疫工作处于“完全混乱”的工作状态：“人们穿着PPE（个人防护装备）到处走来走去，在同一个地方吃饭，甚至吃饭的时候还戴着防护手套。现场完全混乱，一些工作人员发烧了，他们去医疗中心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医疗官员也没有保护自己，她甚至很高兴地对我说，她已经确认自己感染了，所以她完全放弃了保护自己。”

岩田在视频中“科普”说，防疫的基础是要区分“绿区”（未被感染）和可能被病毒污染的“红区”，但“钻石公主”号上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

“船上没有专业的感染控制人员，也没有专业人员负责预防感染。官僚们负责一切，我和厚生劳动省的首席官员交谈过，他对我提出的保护船员和工作人员的建议非常不满。”

“顺便说一句，我一整天都没有喝过水。每个人都在里面进食和喝水，但是我没有碰。”他说道。

岩田表示，他原以为肯定有一些专家被召集来负责船上的感染控制，令他没想到的是，没有人是专业的感染控制专家，只有官僚们在做完全外行的工作，违反了所有的感染控制原则，而船上的人冒着被进一步感染的危险。

”看到这一切后，对于每天有那么多新增病例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防疫人员登上 “钻石公主”号。

总是提意见的岩田在18日下午5点被赶下了船，岩田在视频中说，他现在待在与家人隔离的单独房间里。他还说，预计接下来的两周他将暂时进行自我隔离。

岩田在视频结束时呼吁国际社会向日本政府施加压力，改善“钻石公主”号糟糕的防疫措施，“我希望国际机构要求日本作出改变。我希望每个人都呼吁保护‘钻石公主’号上的人，否则，将会有更多的乘客感染。当在船上工作的人员回到陆地上后，会成为一个很大的感染源。”

按照岩田的叙述，眼下的“钻石公主”号已经成了一台“病毒制造机”。

不过，岩田的警告很可能为时已晚。日本政府19日宣布，测试结果为阴性的乘客将于当天开始分批下船，下船后的乘客将回到各自家中“正常生活”。仅在19日，就将有500余人从岩田所描述的“病毒制造机”中被解除隔离。

日本政府“尽力了”？

对于岩田“愤怒声讨”的视频，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在19日的新闻记者招待会上专门做了回应。但耐人寻味的是，他没有从专业方面评价，而是表示日本政府已经“尽其所能”地对“钻石公主”号上的疫情扩散进行了遏制。

菅义伟说“我们尽力了”。

这话仔细品味起来显得尤其耐人寻味。

事实上，正如《日经新闻》早前撰文指出的，日本政府对此次“钻石公主”号的应对，受到了国际法、日本国内法的双重束缚。

首先，日本现行的防疫法规中，没有授权政府根据需要无限期隔离密切接触者的法条，自2月5日起隔离14日，已经逼近了相关法律授权给日本政府的极限。而受法律限制，日本政府应对疫情的机制也是“响应式”而非“主动式”的，也即只有在发现疫情有严重化倾向时才能获得采取更严厉措施的授权，而不能“主动出击”。

此外，虽然以日本的横滨作为母港，但“钻石公主”号依然是一艘美国公司所有的英国籍邮轮，这就造成了日本在插手该船管理时存在无法适用日本法律和行政权的情况，使得应对更加复杂。由于新型冠状病毒被认为是在航行期间出现扩散，而对于处在公海上的该邮轮，在国际法上，日本并没有采取措施防止感染扩大的权限和义务。相反，应承担义务的是船籍所属的英国，而截至目前，英国并未授权日本政府采取隔离行动，所以严格说来，日本政府对船上乘员的隔离存在违法风险。这就让日本政府在船上的一切管控疫情行动显得束手束脚以致漏洞百出。

19日，部分乘客开始下船。

此外，对于如何在大型邮轮上管控疫情，日本乃至整个世界此前都未曾有过成功经验。从这个角度说，有人将“钻石公主”号比作“新世纪的泰坦尼克”是正确的——正如20世纪初人类对冰山给邮轮带来的危害知之甚少一般，如今的人类对豪华邮轮怎样防疫的知识储备也接近空白。

事实上，正是因为看到了上述问题，日本国内此前一直有着“全员下船”隔离的提案。但面对3700人的乘员总数，日本目前没有任何一家大型酒店可以同时容纳这么多的疑似感染者在同一时间隔离，日本国内最大的酒店只能允许1300名客人使用。况且，日本的酒店属于私有财产，政府无权征用。

此外，正如一些评论指出的，面对船上庞大的感染人数，安倍政府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担心一旦进行“下船隔离”，日本就将为新增的感染人数“背锅”，一旦被世卫组织认定为疫情爆发地，则很可能影响今年七月份在东京举行的奥运会，这样的后果是日本政府万万承受不起的。

在船上放不开手脚管，又不能在船下隔离，日本在“钻石公主”号的疫情应对上，最终搞成了一个四不像。

日本政府16日举行防疫对策会议，政府权力有限，调用资源有限，以及日本政客们根深蒂固的循规蹈矩风气在此次疫情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其实，日本在“钻石公主”号上失败的疫情应对，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个民族的思维漏洞：过分拘泥于既定规章、不知变通；一味追究小节，而缺乏大局观；以及每个人都只强调做好“分内的事”，却无人思考整体局势究竟会朝向何方的思维惰性。所有这些，都在此次应急应对中暴露得淋漓尽致。

不管怎么说，随着被隔离乘客的分批次下船，“钻石公主”号事件暂时告一段落。但那位阿尔贝先生却没有达成回家的夙愿。在18日的最后一次检测中，阿贝尔与他的妻子被告知已经被感染新冠病毒，当天他们破天荒地没有发布新的视频，只是在脸书上写道：“看来我们将会有一段宁静的时光，我们的检测呈阳性，就要去医院了。祝福所有人。”

乘客疏散已经开始，“钻石公主”号上的疫情告一段落，但在陆地，日本的防疫战才刚刚打响，这一仗，日本能打赢吗？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王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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